暴雨依旧在肆虐,仿佛要将整个城市都冲刷进地狱。庭院里,冰冷的积水漫过昂贵草坪,混着泥浆,无情地浸泡着那个倒在其中的、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。
陆砚深面朝下,一动不动。昂贵的西装吸饱了泥水,变得沉重而肮脏。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侧脸,冲淡了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,却冲不散那份死寂般的灰败。他像一尊被天神遗弃、打落凡尘的破碎神祇。
二楼窗后,沈念初的身影依旧如同冰雕。怀中的黑色骨灰盒在室内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,与窗外那具失去意识的躯体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。她静静地看了几秒,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,仿佛楼下只是一个被风雨卷来的垃圾袋。
然后,她极其平静地,拉上了窗帘。
“咔哒。”轻微的声响,隔绝了窗外所有的风雨和绝望,也隔绝了她与那个男人最后的联系。
黑暗重新笼罩了窗外的景象,只剩下雨声依旧在疯狂地咆哮。
***
陆砚深感觉自己在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里沉浮。没有光,没有声音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、被彻底掏空碾碎的剧痛。骨髓……骨灰盒……孩子……“死了”……沈念初冰冷的脸……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,在他混乱的意识里疯狂搅动穿刺!
“呃啊——!”一声压抑痛苦的呻吟终于冲破了喉咙。
他猛地睁开眼!
刺眼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,剧烈的头痛如同重锤敲击。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地钻入鼻腔,取代了记忆里冰冷的雨水腥气。
“砚深!你醒了?!老天保佑!”一个带着哭腔、充满了焦灼和心疼的女声在耳边响起。
陆砚深艰难地转动眼珠,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。
映入眼帘的是林晚意那张梨花带雨、写满了担忧的美丽脸庞。她穿着一身精致的香奈儿套装,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,精心打理的卷发也垂落了几缕在颊边,眼眶通红,显然哭了很久。
“晚意……”陆砚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喉咙火烧火燎般疼痛。他想抬手,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,手臂上还插着输液管。
“别动!别说话!医生!医生他醒了!”林晚意慌忙按住他,声音带着颤抖,回头急切地呼唤。
很快,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围拢过来,进行各种检查。陆砚深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顶奢的水晶吊灯,昂贵的私人病房环境昭示着他依然身处云端,但灵魂却仿佛还陷在那片冰冷的泥泞里。
“陆先生是急性应激反应,加上风寒入体引发的高烧和轻微肺炎。情绪极度激动导致的气血上涌,才会呕血。万幸送医及时,没有大碍,但需要静养,绝对不能再受刺激。”医生谨慎地对林晚意交代着。
林晚意连连点头,泪眼婆娑:“谢谢医生,我们会注意的。”
医生护士退出去后,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。空气安静得有些压抑。
林晚意坐在床边,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陆砚深额头的冷汗,动作轻柔,带着无限怜惜:“砚深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你怎么会……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?还淋着暴雨跪在院子里?是谁?是谁把你气成这样的?是沈念初那个贱人吗?”说到最后,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尖锐的恨意。
沈念初!
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,瞬间劈开了陆砚深混沌的意识!那双冰冷的、映着骨灰盒幽光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!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——“你当年捐出来的骨髓……就在这里。”
“呃……”他猛地攥紧了拳头,手背上的输液针被牵动,带来一阵刺痛,却远不及心脏被撕裂的万分之一!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额头上青筋再次暴跳,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。
“砚深!砚深你怎么了?别吓我!医生!医生!”林晚意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得花容失色,慌忙想去按呼叫铃。
“不……用……”陆砚深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,强迫自己压下那股灭顶的痛楚和翻涌的气血。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几口气,再睁开时,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。
“她……回来了。”他哑声说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。
“谁?沈念初?”林晚意的心猛地一沉,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妒火瞬间烧了起来。果然是她!那个阴魂不散的替身!
“是。”陆砚深的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,“在伦敦……拍卖行……她现在是……顶级的文物修复师……Shen……”
Shen?那个神秘的大师?林晚意瞳孔微缩,她听说过这个名字,圈内地位很高,没想到竟然是沈念初?!一股难以言喻的嫉妒和屈辱感涌上心头。那个曾经被她踩在脚下、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女人,如今竟然爬到了这种高度?!
“她对你做了什么?!”林晚意追问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,“她是不是用那个野种来威胁你了?!我就知道!那个贱人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,就是想……”
“晚意!”陆砚深猛地打断她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冰冷的警告。他转过头,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沉沉地看向林晚意,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——痛苦、迷茫、被欺骗的愤怒,还有一种……她看不懂的、让她心惊的执念。
“那个孩子……”陆砚深的声音干涩而紧绷,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,“左耳后面……有一片小小的……银杏叶胎记。”
林晚意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,如同被冻住一般。她当然知道那个胎记!那是陆家极其罕见的、只传男丁的隔代遗传标记!陆砚深的祖父有,陆砚深自己没有,但陆家旁支有男孩出现过!这几乎成了陆家核心血脉的一个隐秘象征!
“不……不可能!”林晚意失声尖叫,猛地站起来,脸色煞白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慌,“她骗你的!砚深!她一定是故意弄了个假胎记来骗你的!那个贱人!她怎么配生下你的孩子?!她一定是……”
“够了!”陆砚深厉声喝止,胸腔因激动而剧烈起伏,牵扯到肺部,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,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。
林晚意被他眼中的戾气和痛苦震住了,一时噤声,但那双美眸里却燃烧着熊熊的妒火和怨毒。
陆砚深咳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,疲惫地靠在枕头上,闭上眼睛,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已耗尽。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林晚意压抑的、急促的呼吸声。
良久,陆砚深才重新睁开眼,那眼神已经恢复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决绝,只是深处,依旧残留着被真相撕裂的伤痕。他看向一直守在门边、大气不敢出的助理,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:
“查。”
“动用一切力量。”
“我要知道她这五年所有的行踪,接触过的每一个人。”
“尤其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仿佛说出那个词都需要莫大的勇气,“……那个孩子。出生时间、地点、医院记录、DNA样本……不惜一切代价,给我拿到!”
“是!陆总!”助理心头一凛,立刻应下,匆匆退出去安排。
林晚意站在床边,看着陆砚深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执着,看着他为一个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和孩子调动如此庞大的资源,嫉妒和怨恨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。她精心守护了这么多年,眼看就要成为名正言顺的陆太太,沈念初这个阴魂不散的贱人,凭什么?!那个野种,又凭什么?!
她暗暗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不行!她绝不能让沈念初得逞!绝不能让那个野种威胁到她的地位!
就在这时,陆砚深放在床头柜上的私人手机,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。
是一条加密信息提示。
陆砚深目光扫过,疲惫的眼底瞬间锐利如鹰隼。他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,艰难地拿起手机,指纹解锁。
屏幕上,只有一行简洁到冷酷的文字,来自一个他花费巨大代价才联系上的、极其隐秘的信息渠道:
「Shen(沈念初)五年前离境记录:伦敦希斯罗机场。同行人员:无。」
「入境记录补充:三日后,瑞士苏黎世机场。同行人员:无。」
「关键线索:目标入境瑞士后,曾于苏黎世大学附属医院妇产科登记。登记名:Shen Nianchu。状态:妊娠22周。备注:高危,需严密监测。主治医师:Dr. Heinrich Müller(已退休)。」
妊娠22周!
陆砚深的呼吸骤然停止!
五年前,沈念初被他赶出家门时……她就已经怀孕了?!22周?!将近六个月?!而她竟然……竟然瞒得滴水不漏!在他让她签离婚协议的时候,在她平静地说出“后会无期”的时候,在她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决绝地走进雨幕的时候……她肚子里,正怀着他的孩子?!
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,瞬间将他淹没!比暴雨夜得知骨髓在骨灰盒里更甚!那是他亲生的骨肉!在她腹中孕育了将近六个月!而他,他这个父亲,却亲手将她赶走,在她最需要保护的时候,将她推入了无边的风雨!
“噗——!”
积压在胸腔里的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,伴随着剧烈的咳嗽,再次喷溅而出!点点殷红,染红了雪白的被单,触目惊心!
“砚深——!!!”林晚意惊恐的尖叫再次响起。
陆砚深却仿佛听不见了。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——“妊娠22周”。眼前一阵阵发黑,耳边是尖锐的耳鸣,只有沈念初最后那句冰冷的话语,如同魔咒般反复回荡:
“……你当年捐出来的骨髓……就在这里。”
骨髓……孩子……
一个可怕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,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神经!
他捐骨髓……是为了救谁?
是为了救林晚意!
五年前,林晚意确诊白血病,急需骨髓移植。他是唯一配型成功的近亲……他捐了骨髓,救了林晚意的命。
而沈念初……怀着他的孩子……在他捐出骨髓后不久……去了瑞士……高危妊娠……
“呃啊——!!!”
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、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悔恨的嘶吼,终于冲破了陆砚深的喉咙!他猛地将手机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!
“砰!”一声巨响!手机四分五裂!
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,双目赤红如血,不顾一切地扯掉手臂上的输液针头,鲜血瞬间涌出!他挣扎着想要下床,想要冲出去,想要找到沈念初,想要问个明白!
“拦住他!快叫医生!镇定剂!”林晚意和闻声冲进来的护士手忙脚乱地按住他。
混乱中,陆砚深布满血丝的眼睛,死死地、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和疯狂,钉在了被护士挡在身后、脸色惨白的林晚意脸上!
林晚意被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、如同看仇人般的目光刺得浑身冰凉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!
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这样看她?难道……难道他知道了什么?不!不可能!
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时刻,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。
一个穿着考究西服、戴着金丝眼镜、气质精明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。他是陆砚深的另一位心腹特助,陈默。他的表情异常凝重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。
“陆总,”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清晰地穿透了病房里的混乱,“关于Dr. Müller,我们查到一些……不太对劲的情况。”
陆砚深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,赤红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射向陈默:“说!”
陈默深吸一口气,将平板电脑递到陆砚深眼前,屏幕上是一份泛黄的、扫描的德文医疗记录影印件,其中几行被高亮标出。
“Dr. Müller在沈小姐入院记录后不久,其名下账户突然收到一笔来自……离岸公司的巨额匿名汇款。”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“而就在沈小姐登记为‘高危妊娠’并指定由他主治后……不到一周……Dr. Müller就以‘突发心脏病’为由,宣布提前退休,举家迁往南美,从此……彻底失联。”
病房里,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陆砚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,和他眼中那瞬间燃起的、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烈焰!
匿名汇款!提前退休!失联!
高危妊娠……
沈念初最后那句冰冷的话语,再次如同冰锥,狠狠凿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:
“……就在这里。”
**(第二章完)**